第五章此情可待成追忆
怡宁一大早就被窗外的雪光晃了眼,披散着头发欢快地跑到了院子里,抓起一把雪,朝天空撒去,纷纷扬扬细细碎碎的雪花像初秋江面上的薄雾一样弥漫开来。秋落拿着一把桃木梳,在后面追着。
琉璃世界冰清玉洁,院中那两棵桂花也披上一身银装。她调皮地晃一晃低垂的枝丫,毛茸茸的雪花如暮春的柳絮一样飘落下来。
“原来这就是雪啊!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雪呢!
秋落终于追上她,“小姐别玩雪,冻了手可就不能弹琵琶了!”
“对了,我娘是苏州人,她肯定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!”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后院跑去。
角门外,药房的小伙计春明佝偻着身子,往下缩了缩脖子,将两只手抄进袖子里,嘟囔了一句:“雪有什么好稀罕的?又不能当钱花,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南方人!”他稀罕昨日放在桌子上的那锭金子,光溜溜,亮闪闪,放桌子上平平整整,比雪好看多了!
怡宁推开虚掩的房门,晨风夹杂着几片雪花吹进屋来,拂动娘浅黄色的裙摆,衣裙下的脚尖随风摆动了一下。
秋落再次追上来,“小姐,你-----”
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。梳子掉在地上,跌为两半。秋落也随之瘫倒在地。
怡宁定定的看着她娘,高高的挂在房梁上,一阵风吹来,淡黄色的衣裙就轻轻的飘拂一下,又很快落了下来。
江百川一大早兴冲冲地去请稳婆。
满心欢喜的期待却等来了芸娘的噩耗。芸娘生下来一个不足月的男婴,耗尽了年轻的生命。
他拉着妻子逐渐冰冷僵硬的手,目光呆滞无神,襁褓中的早产的婴儿时不时哭上一阵,却是有气无力,声如蚊蚋。孩子他爹充耳不闻,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妻子毫无生气的脸。
吻着妻子的手,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茧,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。她才十七岁,如花的年纪,如果当初让她吃得好一些,少一些操劳,也许她就不会……他愤恨的将拳头砸向床沿。母亲为了逼他回家,机关算尽。他出门时带的银子很快用尽,来投靠姨母,姨母又去世了。母亲写信给表兄,断了他衣食供给。找了几个活计,总是莫名其妙的被辞退。运交华盖,四处碰壁。好在妻子性情温柔,善解人意,日子过得清苦,芸娘从不抱怨。身为男人,他连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没有!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眼前不断浮现芸娘的脸,时而喜气盈盈,时而泪水涟涟,时而温柔浅笑,时而似怒含嗔,萦绕不绝,千头万绪,破执而离苦。
门外站着芸娘的兄嫂。那女的嗓音尖细,说话好似铁片划着地面:“你那死鬼妹子,好死不死的死到腊月二十九,咱平阳的规矩,不能等到下一年!窦勇,快去跟二少爷说,别让他抱着尸身不撒手,明个儿赶紧埋了,后个儿可就是大年初一了,年也不让人好好过!真他娘的晦气!”
那窦勇唯唯诺诺,进去也不是,不进去也不是,李氏又愤愤地说:“还指望她勾引的那个二少爷帮咱们一把,谁料她福薄短命!你快去把那孩子抱出来给我,照顾好外甥咱们还是舅爷舅奶奶!快去呀!”李氏恨铁不成钢的推了窦勇一把,那窦勇仍是个没嘴的葫芦,不说话也不动。李氏咬着牙在窦勇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,扭身掀起门帘进了西屋,使劲挤出几滴眼泪,干嚎两声。
“二少爷,您别太伤心了,芸娘她福薄,撇下你们爷俩,太可怜了!”
江二爷依旧望着床上的妻子出神,丝毫不理会李氏的造作。
窦勇缩着身子走进来,妻子李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。继续说::“二少爷,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啊?”
“回家?”这里才是家。温柔和顺的妻子给了他一个家。
李氏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:“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江家啊?”
江百川缓缓回头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不会回去的!”
那个地方冰冷黑暗,不配称之为“家”!
李氏焦急的问:“为什么呀?你怎么能不回去呢?”
江百川拉起芸娘的手,贴在脸颊上,“当初。我离开家的时候,就没想过要回去!”不靠他们,我自己也能立起来。纵使前路凶险,我也不会再蝇营狗苟的活着!
城南十里坡,洁白一片,使这块墓地看起来更加静谧安详。
这一片老梨树很有些年头,粗壮黢黑的枝干在晶光闪耀的雪色中分外惹眼。盘虬卧龙的枝干上缀满毛茸茸的雪花,每阵寒风吹过,玉屑似的扑簌簌落下来一层。
岔路口,两支送葬的队伍慢慢汇聚。
江百川失魂落魄地走着,丝毫没有感到前面的人慢了下来。他的鼻尖几乎撞到大舅哥窦勇后背上,他茫然的抬起头来,也有一家今日出殡,前面走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,一身重孝,两缕乌黑的头发的头发从头上缠着的白布中垂下来,小身体瑟瑟发抖,楚楚可怜。
窦家人在身后窃窃私语:“这家女人不知道为啥上吊了,爹也死了,就剩俩孩子了!”
“小的才刚满月呢!太可怜了!”
江百川迟钝的回过神来,朝窦勇摆摆手:“让他们先走。”
葬礼仓促简陋,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,人们都急着回去换新桃符,贴新对联儿。
纯白的雪被众人踩成肮脏的泥浆。
新年的礼炮响起的时候,怡宁抱着被吵醒的弟弟,喃喃自语:“从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