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初六这天,从一早天气就异常烦热。
太阳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巨大火球,吞吐着白中带赤的流焰,无处安放也似。才巳时过半,日头已然高悬中天之上了。
院里的梧桐树叶被晒得卷起了边,就连平日里最是聒噪的鸣蝉也都蔫蔫的没了生息。
水榭无风。
因穆典可在孕中,屋里也没有摆冰盆。芷言和荪仪轮流打扇,小叶不停地换帕子给穆典可揩汗,折腾了有些时,腹中胎儿终于安静下来。穆典可这时也倦了,和一身汗阖目睡去。
常纪海在也被惊动了,不消片刻功夫就从合生堂赶了过来,亲自为穆典可把脉,确认只是天热,胎儿生烦躁动,并无异状。
一众人悬起的心这才落地。
后脚常千佛也从外头赶回来了。
福伯笑言,“看来是个脾气不小的小家伙,记得公子爷小时候也皮。”
常纪海吧嗒着旱烟,缓缓吐出一口云雾,“男儿有气性,不算坏事。”起身就走了,和常千佛道,“这些日子就别往外跑了,堡里的事,叫你二叔去分担。”
——娃儿气性大,累的是做娘的。
常千佛这几日怕是不能安心做事了。
常季礼被两三个铁护卫合力从药庐里拽出来时,杀人的心都有了,骂骂咧咧一路,最后还是接手了本该常千佛去干的事情。
——不干不成。良庆一步不落地跟着。常千佛这狠货!
穆典可睡得不深,模糊里感觉常纪海是来过的。再后来屋子里的一众人都散了,有人坐在床头,拿一把绸扇无声地送风。
扇得极好。
像是钻去她心里得了指令一般,晓得她哪里热,哪里又不舒爽了,该挠痒时挠痒,该擦汗时擦汗;有时风重,有时缓缓儿的……皆如心。
她就晓得是常千佛回来了。
“你儿子又闹我。”她嘟哝道,眼还闭着,娇娇地伸出胳膊要他抱,“我不生了。”
“赖我!叫夫人受累了。”常千佛一手扇风不停,一手穿去穆典可腋下,将委屈的人儿单手抱了起来,“臭小子!等出来,非结实揍他一顿不可。”
“哪有你这样的爹。”
穆典可被逗笑了,睡意也去了大半,抬惺忪睡眼将眼前人打量,抬手抹了抹他额头上的汗:“也给你自己扇扇,怪热的。”
又问,“下午不出去了吗?”
“不出去了。”常千佛笑道,“专盯这坏小子,不许他祸害我媳妇。”
穆典可笑,额头拱了拱他鼻尖,“听得到哪,小心以后不跟你亲。”
常千佛逮着机会便在她脸上一通亲,侧头,凑去她耳边,悄声地,“不怕,亲也没功夫搭理他,我只跟我媳妇儿亲。”
这哪是一个当爹的说的话!
穆典可蹙眉,抬手在常千佛腰上狠掐了一把。
疼是真疼,但常千佛“嗷呜”一声也确实做作又夸张。
几个丫头门外抿嘴笑,是司空见惯了的。
两人腻歪一处说了会话,常千佛想起一事来,“宁苇霜生了,今天刚进午时生的。”
“啊?”穆典可很是惊讶,“这就生了?上回问,说是初七八。不是说只晚不早么?”
“说不准的。”常千佛道,“多是晚一些,但也非铁律。约莫是今儿这天太怪,孩子待不住了,就提前发动了。”
又说,“是个男孩儿。”
穆典可“噢”了一声,上一刻人还镇静,下瞬眼底就起了雾。
“真好!”她把头搁在常千佛肩上,说道,“是个男孩儿,也真好。”
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激动。当初宁苇霜求上门时,她还曾犹豫过。可是当孩子真的来了,心情又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听宁苇霜说她腹中是个男孩,跟生出来真的是个男孩,心情也不一样。
——她希望是个男孩,金家也需要一个男孩。
那个躺在长安荒冢地里的枯骨家族,那个“半数豪杰在金门”的赫赫门第,那个曾为了抵御外敌前仆后继、抛洒热血的英雄姓氏,总该在这世间留下点什么,才显得这人世不那么凉薄和令人绝望。
常千佛轻拥住穆典可,拍了拍她的背。
“叫六月。”他说道。
穆典可微微一愣。
常千佛接着道,“名字是靳小金取的。她说这孩子非要赶在今天出来,凑足了两个‘六’,足见与‘六’字有缘,干脆就叫六月六,以后干什么都顺遂,也不担心生辰记不住。是靳夫人嫌弃六月六太难听,改成六月。没有姓。”
“啊?”穆典可明显是怔了一下,“没有姓,也挺好。”
她一时里真不知作何感想。
无论金雁尘有多不想要这个孩子,这个顽强的小生命还是倔强地来到了人世间——似乎他并没有感受到来自生身父亲的厌弃,用一种玄妙的属于自己的方式,执着地要同其建立一丝丝联系。
执着得让人心疼。
“有没有姓都无所谓。”她又说了一遍,“是谁家的孩子,就是谁家的孩子,不在这些虚面上。”
“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谨慎。”常千佛说道,“常家堡的人,口风都紧。外头的人打听不出什么的。”
“还是小心点好。”穆典可道。
她知道常千佛是好意,可她实在不想要他为自己做这么多。
“我除了是金家的外孙女,也是你的妻子,是常家堡的媳妇,也要为你们着想……轻重,我掂得清的。”
***
闲静一何极,蝉声浸入青岩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