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雁尘站在院中央一架四层高的老榆木蚕架前,把剪成一条条的碧绿桑叶洒进竹编簸箕里。
他的手指修长,指节分明,又有力量。抓着桑树叶的样子分外好看。
迎着夕照,他的影子被拖长,与蚕架的影子一道,印在破损的青砖上,人影比架影还长。
“她说那人是天地间最高大的男儿,最慷慨的英雄。”
老妪眯起眼,看着眼前沐着夕阳,沉默站立的晚生。他身形高拔,容貌无俦,连一个喂蚕的动作,也能做得分外阳刚而有味道。
“大约,就如同你这个样子。”老妪感慨地说。
金雁尘面容不起波澜。
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,甚至因为这幅容貌,常常引得思春的少女翻墙而顾,让他不胜烦恼。
但也不是全无好处。
如练和六姑姑家的修宜表姐爱看美少年,常拉小四儿一起,小四儿却最喜欢看他:“那个谁谁谁,还没有六表哥好看呢。”
他对此是很庆幸和得意的。
再后来,他对这些再也不关心了。也许是因为小四儿不关心了。
他好看不好看,她也不看他。他是好是坏,她也不在乎了。
“她再也不会觉得我高大,是个英雄了。”他脑中忽然跳出这样一个念头。
夏蚕吞食桑叶,发出满簸箕的沙沙声,绵绵密密的,像秋雨细细筛落芭蕉叶的声音,雨落心田,凉入髓。
连痛都是无声的。
老妪习惯了他的沉默,久得不到回应,转过头去看了会夕阳,继续纳鞋底。
过了很久,太阳快沉下去了,她抬起头,看见金雁尘还一动不动地立在蚕架前,目光垂落,看着簸箕里灰白的蚕。
又不是看蚕。
可怜的人!老妪在心里叹气。
“这人哪,心里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时,就想要躲起来。谁也不想见,什么也不想说。你到我这里,听我老婆子絮絮叨叨,三天了。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,破不开的结?”
金雁尘眼睑低垂,夕照打在脸上,让眉目更加深隽。
“我感觉自己面目可憎,然而无法可解。”
“是无法解,还是不愿解?”老妪问。
默了片刻,他说道:“不愿!”
他抬头望着天边残阳,如血的红映入眼底,有丝丝嗜血的味道:
“我已两足深陷血泊之中,如果不能继续涉血前行。回头的路,也同样是令人痛苦和厌倦的。”【1】
“那你是想明白了。”
“是的,想明白了。”金雁尘说道,紧绷的容颜终于见了笑,露齿洁白,眉眼英俊,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。
沉沉暮霭渲染了他的容颜,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刻骨苍凉。
“命运如此,只管浴血往前,何需多思?”
风过庭院,摇动满院荒草,在这句话落下时,风蓦地静了一下,血阳一颤,仲夏燥热天气,蓦然有了丝秋日的肃杀意。
老妪叹了口气。
老妪姓陈,陈太妃,也是曾柔的旧时好姐妹。
年轻时候,陈太妃也曾凭借姣好如花的容貌宠冠过六宫。然而君恩似流水,帝王的爱,从来都是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她很快就被遗忘,且因为曾经的盛宠遭许多人嫉恨,被人陷害进了冷宫。
最初的时候,冷宫里也热闹。隔一段时间,就会有新的人进来,然而过不了多久,就会被抬出去。
只有她,熬死了一批又一批明媚鲜活的生命后,依然顽强地活着,活得沉默而无声,都没有人知道她还活着。
或许看得透,想得穿,没有太多野望和奢求的人,总是比别人活得久一些。
因为活得太久,就多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。
金雁尘就是从陈太妃口中知道了宫中有一批潜伏已久,伺机复辟的前朝死忠。有宫女,侍卫,还有自愿毁身的宦官。
复辟谈何容易?
这些可怜的人不是不明白,只是总要有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念头罢了。
金雁尘找到了这些人,精心策划了一场杀局。宫宴生变,死了很多人。但他最想杀的那个人却没杀成。【2】
雍和宫那个垂垂老矣的老太皇太后,也许因为年纪大了,杀心没那么重了,看起来慈祥而和蔼。然而曾经,她却是个手腕铁血的女人,在属于她的峥嵘岁月里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搅动一场场风云。
老太皇太后,是现如今还活着的,他最不共戴天的仇人之一。
他的刀只要再进一寸,就能割断那个老女人的咽喉,但是他失手了,因为一个意外出现的人——常家二爷,常季礼。
皇室没有人们认为的那么羸弱,尤其是一个以武力篡了皇权的贼皇室。他只有一刀的机会,一刀没有得手,大内侍卫蜂拥而至,他便只能撤退。
他从来不惧怕死亡,但现在他还不能死。
他从数百人的攻杀中突围而出,躲进了一间种满百合花的宫苑。那个年轻的妃子发现了他,却没有告诉任何人。她问他:“你是从关外来的吗?”
光线冥暗的帐帷里,他没有看清她的脸,却记住了那双忧伤而明亮的眼睛。
莫名熟悉。
仿佛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。
在哪里见过,他却是想不起来了。
天擦黑,王书圣来了。他惯穿一身青灰布衫,黑色布鞋,手握一把折扇,像个书生。只是眉宇阴灰,有戾气。
“圣主,已经查实了。陈宁唆使苏鸿遇带走尚文书局一干人等后,秘密带人查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