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宁的话还没有说完,便遭人一个臭鸡蛋砸到脸上。散开的褐色淡黄糊了他的眉毛,一溜地从脸上挂下,滴滴答答地,甚是狼狈。
又一块石头砸到他的额头上。
亲兵们上前,挡在陈宁周围,亮兵厉声呵斥。
民众丝毫不为所动,一边叫骂,一面情绪激动地往官兵身上丢着石头和烂菜叶子。
“狗官!”“不要脸!”“不得好死!”“官匪一家,他们都是一伙的!”
咒骂声一浪高过一浪,台下人头涌动,如翻滚的油锅沸水。
陈宁被人搀扶回到监斩席上,苏鸿遇脸色苍白得简直难看。
说实话,他心里是感激陈宁的,若非陈宁将他的提议说成自己的决断,现在被骂的人就是他,被鸡蛋糊脸的也是他。
陈宁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,掏出手帕揩去满脸的血水,血液混在腥臭的蛋清里,湿哒哒黏糊糊,让人作呕。
“苏大人您也看到了”
陈宁叹息道:“非是下官杀心重,民心不可不安抚。眼下百姓已然对朝廷失去信任,哪怕一丁点的处理不当,都可能会引发民愤,再引起一次暴动。下一回只怕就是真的守不住了。”
苏鸿遇清俊儒雅的面庞上又添了几分白。
那些暴民在失去理智的情形下,疯狂攻击守城的官兵,那场景历历在目,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。
他万没想到,一个简单的赈灾,会演变成现在这种激烈的局面。
他虽然因为不得已,做过一些违心的事,可至今手上没有沾染过一条人命。可情势在推着他走,往前是悬崖,往后是深渊,该何去何从?
陈宁朝身后亲兵使了个眼色。
一个衙役匆匆跑上来,满脸慌张,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:“大大人,不好了,城西又有人煽动民乱,还杀了我们的人”
这帮贼心不死的逆党!苏鸿遇气血上涌,一拳重重捶在面前桌案上,签令筒跳了几跳。
“苏大人,是时候下决断了。此事处理不好,引发民变,不光你我的脑袋保不住,朝廷的颜面也会受损。大人身后的苏家,更是免不了受牵连”
陈宁冷静地提醒道。
是啊,若是城门失守,让瘟疫病人带病流窜出去,酿成举国之祸。不仅他苏鸿遇万死难赎罪,整个苏家恐怕也会遭到问责,从此一蹶不振。
苏鸿遇不再犹豫,抬起紧握着火签令的右手,奋力抛掷出去,大喝了一声:“斩”
刀光成排影,雨花台上下了一场红彤彤的雨。
台下哭声一片。
苏鸿遇望着脚下满地滚动的人头,身子一软,险些跌下座去。陈宁手快,往右一步扶住他。
“大人,百姓都等着您呢。”
恶名让陈宁担了,美誉自然就落在苏鸿遇头上。
台下“青天大老爷”的喊声此起彼伏。
苏鸿遇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,这一刻他心潮澎湃,热血沸腾,陡然生出一种为天下万民立命,惩奸除恶,扫除一切不平事的壮志豪情。
这种巨大的满足感,是他在过去的四十多年的人生当中,从来没有获得过的。
陈宁眸光微垂,眼中有怜悯,也有嘲讽。
怜悯苏鸿遇,嘲讽他自己。
那些少不更事的热血与豪情,早已在风吹雨打之下,一去不复返了。
这一次,苏鸿遇终于走到了台前。尽管面色苍白,尽管脚步还虚浮。他在陈宁的臂力撑托下,缓步向前,神色肃穆,奔赴属于他的战场。
“乡亲们,”被台下一张张激动振奋的面孔感染,苏鸿遇激动难抑,一改往日谦谦儒雅的做派,挥臂大呼道:“大家不要担心。只要我苏鸿遇在一日,便一日会为大家做主,荡除奸佞,平定瘟疫,誓死保住滁州城!”
“青天大老爷!”“青天大老爷!”
台下欢呼声雷动。
欢呼的人群后,一辆四驾青帷马车在铁护卫的护送下,缓缓朝着将军街的方向驶去。
常千佛肩头后背的箭镞都已经被取出,涂上伤药,包缠上厚厚的纱布。伤口渗出的鲜血将纱布染透,触目惊心地红。
刚上车时,他还是清醒的,躺在穆典可的腿上,同她说些逗趣的玩笑话。
只是今天他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好笑,明明是想宽她的心,却引她更难过了。笑的时候皱着眉瘪着嘴,比哭还要难看。
后来他也累了,说不动了,便闭上眼睛休息。慢慢地,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。周遭一片沉寂,只有穆典可的体温隔着衣料源源渡来,柔软而温热的小手一遍遍从他额头上抚过。
“这样,真好。”他轻声说道。
天地都安静,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相偎,再也不用去理会那些俗世烦恼。
“典可,不要走。”他紧紧攥住掌心里的手,声音如梦呓般,微不可闻。说完这句话,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穆典可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。晶莹剔透,如露珠,一颗颗滴落在他肩头染血的纱布上,泅开一片血艳的梅花。
“千佛,你一定要好起来。”她低下头,将脸贴在他昏睡的面庞上,久久地,挨挤在一起,不愿分开。
“我不走,我陪着你。你一定要快快地好起来。”
马车绕道西四街,从侧门进了怀仁堂。一切安置妥当之后,常千佛回堂的消息才从议事厅放出去。
焦急等待了多时的常家堡众人全都涌来议事厅,打听常千佛的伤势。
众人都是大夫,病情肯定是瞒不住的。凌涪将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