室内一片让人窒息的寂静。
明明纪伏寿神色平淡,纪琼枝却觉得有一股越发让人压抑的势,让她越来越难以呼吸。
纪琼枝绞着帕子的手开始慢了,脸色渐渐白了起来的,她猛地抬起了头。
“纪氏有什么好!”
这句话,近乎是歇息底里的怒吼。
纪琼枝一手紧紧攥着帕子,其上手背早已青筋毕露。
她的人也越来越激动。
“说什么簪缨世族!哈!笑话!”
她从喉咙里呵呵的笑了笑,神色尽显嘲讽,“有哪家簪缨世族,连举人都没有的?莫说考上进士当官了,纪氏族人连举人都考不上,我出门做客,便是五品官之女也能无视我。什么世家的骄傲,什么簪缨世族的高贵,我从未感受过!”
她粗喘着气,她眸底染上了泪花,她红了眼,她觉得自己很委屈。
然而纪伏寿却越发冷了神色。
“纪氏予你姓氏,生养你十五年,你却瞧不起它、嫌弃它、埋怨它、怨恨它。”
纪伏寿轻轻拍了拍掌,“你挺好的。”
好?好在哪里?
纪琼枝本来高涨的怒火,在纪伏寿这番话之后,犹如底座崩塌的高楼大厦,溃散一地。
“你嫌弃纪氏给不了你荣光,你埋怨它让你被人轻视,那你自己可曾做过任何一件可以改变这种状况的事?”
纪伏寿冷着脸,眸中带着讽意看着她。
纪琼枝又是一愣,“什么?”
“家族的荣光,是如何而来的,你可曾想过?”
纪伏寿顿了顿,摇了摇头,“你这种如同猪猡一样的脑子,肯定没想过。”
纪琼枝突然涨红了脸,可她刚才那番爆发已经是她十五年来做得最出格的事,如今被姑姑嘲讽,却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种勇气反驳。
所以只得受着。
“家族的荣光,是族人靠着自己的努力挣来的!”
这一句,纪伏寿说得掷地有声。
“你可以勤练字,让自己的字受众人赞扬,你也可以文采出众,让人艳羡你的学问......若果你靠你自己,无法让别人看得起你、重视你,你还可以去敦促你阿弟,让他好好读书,让他考上进士当官,让你做官老爷的妹妹,让你出门做客之时有人重视。可你有哪一样做了吗?”
纪伏寿失望的摇了摇头,“你一样都没有,你未曾想过改变之法,你怨天怨地怨家族,却没有怨过自己。”
她站起了身,“你知我为何还耐着心跟你说这些话吗?因为你姓纪,因为你姑姑用一条命换来了今日可以随意埋怨家族的你。不要让我觉得姑姑救错了你,你真的真的还不如你阿弟。”
再不看纪琼枝一眼,干脆利落的走了。
是因为她的后人用一条命救了纪琼枝,她才有这个耐心去教她,但她实在不想再留下去了,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,一巴掌打过去。
纪琼枝目光呆滞坐在那里,满脑子都是纪伏寿失望的眼神,如同刀子一样的利语。
她真的连不学无术的阿弟都比不上吗?
很久很久之后,她才动了动。
她转头看了一眼被纪伏寿打开放在桌子上的玉镯,静静的看了半响,猛的盖上了盖子,叫了秋菊进来,“把这个匣子,收到碧纱橱的格子上放着。”
秋菊一愣,姑娘不是最宝贝这个匣子的吗?
“快去!我是叫不动你了吗?”纪琼枝尖叫了一声,吓得秋菊赶紧拿起匣子依言放好。
两姑侄之间发生的事,纪家再无第三人得知。
……
第二天早上,纪伏寿才刚刚用完了早饭,就被急匆匆赶来的纪思博缠住。
“好姑姑,好姑姑,你这么厉害,你就教教我吧!”
他昨天拿着三本算术书回去,然后开始看起了《九章算术》,卷一他还能看得懂,到了卷二,进展就越发慢了,以至于一个下午加上一个晚上,他也才刚学了卷一和卷二半卷。
七天就这样过了一天,而《九章算术》有九卷,还有剩下那两本书......
于是早上起来匆匆吃过了早饭,他就捧着书来找姑姑了,姑姑算术这么厉害,他放着这样一个先生不去请教,他又不傻!
纪伏寿似笑非笑的看他,“你真要我教你?我教人的法子,有点与众不同。”
纪思博拍着胸脯,“姑姑,你放心便是,喊一声累,我就多欠你一百两银子!”
纪伏寿眼尾轻挑,“那你去树下扎马步吧,只要你扎不下去了,我就停下来不教了。”
然后纪思博的脸就青了。
纪伏寿好整以暇的袖手看他,纪思博一扬头,“姑姑,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!”
自己率先走到树下,撩起衣袍,姿势正确的开始扎起了马步。
自己说出来的大话,怎么着也要完成。
为了六千三百两银子,拼了!
纪伏寿满意的笑了,背着手,走到他跟前,开始为他讲起九章算术。
一个教,不用看书,一个学,同样也没有看书。
说得口干了,就吩咐春燕上茶,扎马步口渴了,同样也能喝水。
纪伏寿心中再一次叹了叹,思博这孩子,是真的聪慧,昨天早上跟着她从赌坊回来的路上,还要掰着手指头才能算简单的算术,等到了现在,手不能动,却也能在一盏茶之内算出来了。
遇到这种一点就透,还会举一反三的学生,是每个先生都欢喜不已的,纪伏寿教起来畅快,只恨不得把自己一身本事都倾囊相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