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善工肃然起敬,眼前这个老人朴实无奇,自己身边接触的都是琉璃厂叱咤风云的老掌柜,或是故宫顶级专家权威,虽然远不如前者风光无限,但骨子里都是一样。
仇庆年指着桌上几个盘子道:“这是头绿,旁边是二绿,能看出差别吗?”
鲁善工站起身,仔细观察道:“加胶的石绿粉末,第一次沉淀所得就是头绿,把上层清水倒出,再沉淀下来的就是二绿。”
“头绿的分层很迅速,基本上半个小时就能沉下来。但是到三绿和四绿,有时候放四五天还是分不出层次,混沌一片。”
“不错,有眼力!”仇庆年点点头,站起身,将第一个盘里上层的水倒进另一个盘里,再对另外两个盘子重复相同动作。
鲁善工用心学习,沉淀和分层,是制作大多数矿物颜料必经的过程,然而外行却很难看出,这些被倒来倒去不同分层的石绿,其实有明显的色差。
“石绿的颜色接近于铜锈绿,非常有力量,而由跟石绿的原料孔雀石一样,同为含铜矿物的青金石制作而来的石青,则是艳蓝色,有股霸道的穿透力。这两种不可抗拒的强劲颜色,到纸上,却能神奇而温柔地晕染出一片青绿的山水。”
“慢工需要的是时间,细活需要的则是耐心。可惜耐心和时间,这两样恰恰都是大多数人最不感兴趣的东西,没办法啊!”
鲁善工看见桌上另一盘颜料,素雅清丽,居然从来没有见过,好奇问:“这是经过您改良过的花青?”
“哈哈哈,这是我三十多年前创制的霜青。”仇庆年难得遇见懂行的年轻人,高兴道:“霜青就是改良的花青,出来的颜色仍旧跟传统花青有细微差别,更文雅沉着。”
“其实霜青是一种妥协的结果,大多数画家都发现,花青在纸上怎么都不对味,要么偏灰要么偏红,一点都不纯正。”
“乡下有专门的种植蓼蓝的农户给我提供原料,浸泡蓼蓝的汁液,加入石灰来回搅拌,就做成像嫩豆腐一样的土靛,这就是霜青的由来。”
“我把化学锡管颜料叫做牙膏,那里有太多真正颜色以外的成分,所以很多时候,一管颜料的名字,也只是名字而已。”
“比如牙膏的藤黄,画出来发灰暗淡,驴唇不对马嘴。”说着仇庆年拿出珍藏的一块膏状藤黄颜料,展示道:“按清代邹一桂《小山画谱》中记载:所谓藤黄,取笔管黄以嫩色者为上。这块算得是上品,如今即便是在作为其原产地的越南或者印度,也是难觅芳踪。”
这点鲁善工也知道,正宗藤黄,可遇不可求,物以稀为贵,半竹节大的一块,差不多要五六百。
藤黄取的是海藤树的树脂,有毒,在树上凿出一个口子,用中空的竹管接住流出的树脂,凝固之后再把竹管劈开,得到一整块藤黄颜料。
画的时候用毛笔在上面掭一下,就能沾到颜色。藤黄正宗与否,对画作影响非常大,因为作为三原色之一,很多颜色都需要藤黄跟花青或胭脂调和。
“当今社会任何东西都难以保证品质,工业化给所有生产都拉上快速高效的标杆,殊不知时间的力量,始终不可替代。”
“有的东西,就必须在自然或者是人力的作用下,缓慢而持续地发生改变,这种改变是不可替代的,也是其内在力量最根本的来源。”
老人指着墙上亲手画的一幅美人图,叹息道:“国画里女子脸上的腮红一定用胭脂,或者再加一点点赭石,真的就是一朵如花的笑靥,像长上去那样自然,那才是笑颜如花。”
鲁善工肃然起敬,敬佩的不只是老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,还有对方安贫乐道的高深处世修为,突然眼前一亮,拿起书架上小盒子,打开惊讶道:“这是八宝印泥?”
“不是漳州丽华斋的八宝印泥,老头子闲着没事,自己研究出来的一种。”
鲁善工看着眼前色泽朱红,鲜艳夺目,细腻浓厚的印泥,凑到鼻头闻闻,清香扑鼻,令人神清气爽。
“好印泥!”
一挑大拇指,赞叹道:“精选麝香、珍珠、猴枣、玛瑙、珊瑚、金箔、梅片、琥珀等八种名贵原料,经过研磨成粉。再加陈油、洋红、艾绒,采取精心配料,用特殊工艺制作成八宝印泥。”
“气味芬芳,冬寒不凝,夏暑不泄,燥热不干,阴雨不霉,印迹清晰,永不褪色。即使用火焚烧,纸灰上字形依然可辨。”
仇庆年走到面前,轻描淡写道:“硃砂、艾绒、蓖麻油是八宝印泥的三大主要成分,特别是硃砂,乃决定印泥成色的关键。“
“它是一种天然矿石,颜色艳丽,能持久不变,还有遮盖性高的特性。经过加工处理后的硃砂,可历经百年而不变色。”
“早年我的师傅还用太监从宫里拿出来的红珊瑚碎渣做过印泥,那时候的红珊瑚,不贵。”
“印泥是好,可捶打起来却是一件苦差事,强劲的臂力之外,更要求手间细腻的感触,长年累月打下来,手掌才能感知到由粗重的杵传递过来的各个部分不同的粘性,这样才能保证打得均匀。”
“印泥我现在勉强还能做,泥金是肯定吃不消喽。”仇庆年揉揉肩膀,笑道:“年轻时候做泥金,要一下下用手来回磨,把金箔磨到能在空气中飘起来为止。”
“整整一天不能喝水吃饭,不能上厕所,只可以稍微吃点饼。一天下来全身都僵掉,可是就这样光是磨,就要磨半